阿萨德迅速失败的原因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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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萨德政权是一个以小族凌大邦的少数政权,它能维持到今天才是奇迹,它迅速倒台才正常的。
阿萨德政权的上位历史,是典型的少数群体趁着多数群体陷入混乱的低谷时期,凭借少数群体内部暂时性的组织度优势,依靠有组织打无组织+裹挟多数群体内部的墙头草,从而成功上位,夺取政权。随后依靠少数群体作为核心统治层,依靠收买裹挟的多数群体成员作为边缘统治层,从而实现以小族凌大邦的局面。
这种情况,对于中国人,特别是对于汉人来说应该并不陌生,我们对此有切肤之痛。
阿萨德家族属于阿拉维派,阿拉维派是伊斯兰教什叶派的一个极其独特的分支,这个派系说是伊斯兰教的一支,但又不完全伊斯兰,其宗教理念中融合了大量来自基督教,拜火教乃至古希腊哲学观点的成分,是一个非常混杂的宗教教派,这就导致阿拉维派在许多回教徒眼里不是真正的伊斯兰教,说白了也就是不清真。
所谓阿萨德政权“进步”的源头就在这里,不是因为阿萨德政权思想开明,观念先进,而是阿拉维派本就是一个比较驳杂的教派,三教九流它都能接受,排他性没有其它教派那么强。
但叙利亚的人口主体是逊尼派,占比达70%以上,阿拉维派占比只有10%,这个数字甚至低于叙利亚的基督徒(12%左右),所以阿拉维派在叙利亚是绝对少数。
阿萨德政权上位的过程完美符合小族凌大邦的标准流程。
阿萨德家是阿拉维派的部族长老世家,巴沙尔·阿萨德(以下简称小阿萨德)的父亲哈菲兹·阿萨德(以下简称老阿萨德)在读中学时,恰逢阿拉伯民族统一运动风起云涌的时代,老阿萨德因为接触了阿拉伯民族统一运动思潮加入了阿拉伯复兴社会党。
当时的阿拉伯民族统一运动有三重内涵:其一是社会主义倾向,其二是世俗化,其三是要建立囊括所有阿拉伯国家,把所有阿拉伯人统一起来的巨型联合国家,当年该运动的领袖,埃及总统纳赛尔堪称正儿八经的阿拉伯之王。
阿拉伯民族统一运动自有其进步意义,但该运动失败和混乱的一面也同样明显。
首先是其强烈的世俗化倾向,造成了各阿拉伯国家社会内部的严重分裂,因为不论你怎么评价伊斯兰教,它客观上已经成为阿拉伯民族文化和社会底色的一部分,二者打断骨头连着筋,而阿拉伯民族统一运动强烈的世俗化倾向则相当于要把阿拉伯人社会意识的一部分生生扯下来。
这不是什么单纯的进步和保守之争,而是要让一个社会从头到脚自我否定,要弃绝整个社会意识中相当大的一部分,你用脚趾头想想就能知道这会造成何等严重的社会撕裂。
当年欧洲人搞教改之后因为否定教会的权威而打了多少战,流了多少血,死了多少人,三十年战争几乎把欧洲中部地区打成一片白地,你参照对比一下,就知道阿拉伯人搞世俗化的难度有多大了。
其次是制度问题。
阿拉伯统一运动的主体之一是遍及阿拉伯各国的阿拉伯复兴社会党,复兴社会党最兴盛的时候曾经遍布几乎所有阿拉伯国家。
该组织作为一个有相当高的社会主义成分的政党,其组织架构和设计理念大量参照了布尔什维克。
而布式体系的一大弊病是内斗容易升级,失控,且往往毫无底线,在布式体系的政治生活中,哪怕是一些单纯的技术分歧乃至口舌之争,都往往会上纲上线到原则问题和你死我活的地步。
选择了布式体系,就会得到布式体系的一切,布式体系内部的一些常见术语和事态,如路线斗争、组织纯洁性、山头派系、另立中央、清洗、特务政治、秘密会议、反革命等,在阿拉伯复兴社会党内部也很常见。
作为一个布式社团,阿拉伯复兴社会党几乎从成立的第一天起就处于激烈的内斗和撕扯之中,而这种内斗和撕扯的结果,是其内部矛盾变的日益不可调和,最终导致阿拉伯复兴社会党于1966年发生分裂,分裂为叙利亚派和伊拉克派,双方还互相指责对方是反革命,背叛了阿拉伯民族统一运动的理想,走上了错误道路。
是不是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味道?
最后是树敌太多。
阿拉伯是一片多文明交汇的之地,这地方各种势力的利益关系和文化关系错综复杂,就像传世名著《天国王朝》中,男主动员军民坚守耶路撒冷的战前演说所述的那样:
耶路撒冷是什么?你们的圣地坐落于被罗马人拆除的犹太神庙上,回教徒的圣地又坐落于你们的圣地上。何者更神圣?西墙?金顶寺?银顶寺?圣墓?
谁有权?
谁都无权。
但谁都有权!
在这种三教九流,龙蛇混杂之地,推行寻常的政治议题尚且要小心行事,磕磕绊绊,何况是统一整个民族,建立跨地域的巨型联合国家这种足以改变世界的巨大变革呢?
而阿拉伯民族统一运动如此急切的推行这一议题,必然招致各方的反对,从一开始就树敌太多。
综合以上三点,阿拉伯民族统一运动实际上不仅没能团结和统一阿拉伯人,反而严重激化了阿拉伯社会的各种内外矛盾,在相当程度上撕碎了阿拉伯社会,使阿拉伯社会陷入了长期的动荡和混乱中。
在这种混乱中,野心家找到了上升的阶梯,阿萨德只是那个时代上位的野心家之一,另一个例子是萨达姆,萨达姆也是伊拉克复兴社会党起家的。
1963年,阿拉伯复兴社会党在叙利亚发动兵变,夺取叙利亚政权。
1966年,在军中服役的老阿萨德借口路线问题发起党内斗争,扳倒了时任叙利亚阿拉伯复兴社会党领袖阿明·哈菲兹,就任叙利亚国防部长,执掌兵权。
1970年,复兴社会党内再次爆发路线斗争,时任复兴社会党领袖萨拉赫突然发难,试图通过在党内会议上发起批判的方式解除老阿萨德的兵权,结果老阿萨德反手发动兵变,逮捕了萨拉赫并取而代之,成为集政军大权于一身的叙利亚统治者。
值得一提的是,萨拉赫试图解除老阿萨德兵权时,发起动议指责老阿萨德“奉行失败主义的反革命外交路线,试图另立中央,造成党内形成两个权力中心的局面。”
这措辞是不是很有既视感?
兵变之后,老阿萨德迫不及待的给自己涂脂抹粉,说这次兵变不是政变,而是一次革命,还起了个好听的名,叫“纠正运动”,大意就是说复兴社会党原本走上了歪路,多亏自己挺身而出,力挽狂澜,及时纠正了党内的错误,避免了复兴社会党在错误道路上越走越远,可以说是挽救了复兴社会党,挽救了阿拉伯民族统一运动。
老阿萨德之所以能在复兴社会党的内部斗争中一路顺风顺水,离不开阿拉维派军官对他的倾力支持——阿萨德家族是阿拉维派内部的长老世家,在阿拉维派内部极有号召力,老阿萨德本人又是阿拉维派内部第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知识分子,可以说是一呼百应,所以在当初老阿萨德加入复兴社会党,投身于阿拉伯民族统一运动时,大批阿拉维派的青年才俊也追随他加入其中。
这些人在复兴社会党内部形成了一个类似于一心会的圈层组织,他们以部族身份为认同,以老阿萨德个人为的效忠对象,在复兴社会党和叙利亚军队内部互相提携,彼此帮衬,最终成为了一个控扼军队内各大要害部门的军官集团。
也正是在这群阿拉维派军官的协助下,老阿萨德这才成功上位,坐稳了叙利亚的江山。
阿拉维派军官比较典型的例子是里法特·阿萨德,此人是老阿萨德最小的弟弟,也是老阿萨德的得力助手,老阿萨德在1970年发动所谓“纠正运动”夺取政权的时候,里法特是叙利亚精锐特种部队的指挥官,正是靠他带兵攻占政府部门,老阿萨德的“纠正运动”才得以成功。
如果说老阿萨德是全小将的话,那里法特·阿萨德就是卢白马。
两人的关系和结局也与小将和白马出奇的相似,里法特·阿萨德长期被视为老阿萨德的副手和继承人,正如卢白马也被视为小将的心腹和副手。
里法特·阿萨德组织实施了骇人听闻的哈马大屠杀,犯下了历史罪行,卢白马的一空输也在西比西比苦跌塔中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同样犯下了历史罪行。
里法特·阿萨德实在是太想进步了,在1983年发起兵变,试图背刺老阿萨德并取而代之(失败了),卢白马也太想进步了,在1987年的六月抗争中背刺全小将并取而代之(成功了)。
里法特·阿萨德在2021年被允许从流亡中回国,和风雨飘摇中的老阿萨德家族重修旧好,全小将和卢白马也在双双下野失势后最终破镜重圆,携手上法庭。
老阿萨德对于自己的上位过程有极其清醒的认识,知道自己是靠什么夺得政权的,因此在刚一获得政权之后就立即开始大肆分封亲族,通过在要害部门安插阿拉维派军官,加强阿拉维派的内部团结,来确保自己牢牢把控权力。
阿拉维派这个在叙利亚国内处于绝对少数地位的群体就此开始八旗化,成为一个以族群为单位的军政利益集团。
本质而言,阿拉维派就是趁着叙利亚的其它多数群体,由于阿拉伯民族统一运动引发的世俗宗教之争,组织路线之争而深陷分裂混乱的时刻,依靠阿拉维派族群内相对较低的内讧程度,通过让亲族掌控暴力机器的方式形成暂时的组织度优势,随后凭借这种组织度优势一举击败其它群体,进而建立起以小凌大,以寡制众的少数群体统治。
然而以小凌大,以寡制众本身就是一种不正常不健全的政治状态,它实际上是一种殖民结构,是以牺牲多数群体的权益为代价去维持少数群体的特权,少数群体在这一结构中是殖民者,而多数群体在这一结构中是被殖民者,这注定是不可持续的。
1982年,占绝对多数的逊尼派在叙利亚城市哈马爆发起义,反抗阿拉维派的统治,老阿萨德下令阿拉维派控制的叙利亚军队对哈马城实施了血腥镇压,这次事件就是前文提到过的哈马大屠杀,叙利亚军队为了压倒逊尼派的反抗,对哈马城实施了焦土政策,整座城市被夷为平地,超过3.8万人被杀,超过10万人无家可归。
此次事件的具体实施者就是里法德·阿萨德,事件的死亡人数由里法德·阿萨德本人亲口承认,因此可信度极高。此次事件之后,阿拉维派和叙利亚其它派系间的关系彻底势同水火。哈马大屠杀这场扬州嘉定式的事件让叙利亚逊尼派恨透了阿拉维派,在2011年叙利亚战争爆发前波及全叙利亚的抗议活动中,哈马地区成为了反对阿萨德政府的中心地区,超过50万人走上街头,要求阿萨德下台,当地工人也发起了大规模罢工。
仇恨只会阴燃,但绝不会熄灭。
在哈马大屠杀之后,深感统治基础薄弱的老阿萨德试图笼络其它派系以缓和矛盾,想要把自己的统治基础向多数群体中做进一步扩大,想要当“不分派系的全叙利亚共主”,于是成立了一个行政委员会处理日常国家事务,这个委员会中引入了不少逊尼派的头面人物。老阿萨德的本意是,由逊尼派中的头面人物主管民政,阿拉维派主管军队,形成一种“八旗与士大夫共天下”的格局,以此装点门面,安抚逊尼派的不满,缓和统治危机。
行政委员会中的那些“逊奸”自然很乐意从权力盘子中分一杯羹,但问题是,虽然逊尼派头面人物满意了,但是阿拉维派这些“八旗”又不满意了。在阿拉维派眼里,你老阿萨德的大位是我阿拉维派冲锋陷阵打下来的,凭什么要把权力分享给那些逊尼派的异教徒?
勋贵不满清贵,荫恩出身看不上科举仕途,佩剑贵族见不得穿袍贵族,关陇老爷看不得江东豪族,老钱看不上暴发户,太阳底下并无新事。
对老阿萨德分享权力备感不满的阿拉维军官们群聚在里法德·阿萨德身边,试图发动兵变,拥立里法德·阿萨德为新主,搞一场叙利亚版本的江都兵变,然而老阿萨德并不是广神,这次图谋被他巧妙化解,1984年,老阿萨德重新掌控军队,里法德·阿萨德的兵权被剥夺,改任为没有实权的叙利亚副总统,随后被任命为外交官,事实流放国外,曾追随他的阿拉维派军官也被老阿萨德肃清。
但这次事件却让老阿萨德倍感威胁,他意识到了来自阿拉维派这个铁盘的不满,于是向其他派系分享权力的过程就此中断,行政委员会名存实亡,叙利亚再次回到了阿拉维派一家独大的局面。
从这时候起,阿拉维派挽救自己政权的最后一丝可能事实上就已断绝,因为老阿萨德将统治基础向多数群体进行扩大的努力被本族群内的既得利益群体打断,鼠目寸光的阿拉维派军官团为了把持政局,不惜以兵变手段打断了这一进程,阿萨德政权就此注定成为一个统治基础极为薄弱,必须依赖阿拉维派军官去以少凌众的少数政权。
其统治成本注定要在多数群体无休止的反抗中与日俱增,其统治效率也注定要在阿拉维派日益提笼遛鸟化的过程中走向穷途末路,此后的一切不过是凭着惯性勉强维持,惯性耗尽之日,政权垮台之时,经济尚可时还能装神弄鬼,经济一恶化立马原形毕露,2011年的阿拉伯之春不过是推了一把而已。
这也是所有以少凌众,统治基础薄弱的殖民政权与生俱来的宿命。
实际上在2011年阿萨德政权就该垮台了,当时叙利亚政府军就被各路反对派打的只能龟缩大马士革,能勉强苟延残喘至今的原因有二。
其一是阿萨德政权得到了境外第三方势力的援手,苏莱曼尼麾下的伊朗革命卫队“圣城旅”、黎巴嫩真主党、巴勒斯坦人组成的耶路撒冷旅和俄军深度介入了叙利亚内战。
其二是阿萨德政权在穷途末路之下,被迫扶持了多支民间武装协助政府军作战,说白了也就是办团练,诸如叙利亚NDF,叙利亚复兴党旅等较为活跃的民间武装都属于这种民间团练。
这种“洋枪队”+“团练”的经典组合,国人一定不会感到陌生,这也是许多走投无路的政权拖延时间,推迟自身灭亡的最后手段,苏莱曼尼之于阿萨德政权,犹如正一品布政使、太子太保、海关税务总司,英国人罗伯特·赫德之于满清,说一句再生父母,没有血缘关系的亲爹,当不为过。
等到境外第三方势力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抽不出手来帮忙,日益枯竭的财政也养不起日益昂贵的团练时,这个殖民政权便终于寿终正寝了。
娘胎里带出来的病根,治不好的。
顺便说一句,有些人说阿萨德亡于没有钱,这就是只看症状不看病根,只看技术因素不看社会大环境了,和认为尹锡悦败于没有兵没有班底,而看不到韩国社会早就已经无法忍受第二个全小将是一回事。
要知道没有钱这件事本身就是阿萨德政权的殖民本质所体现的诸多特征之一,正因为它是殖民政权,所以它才没有钱,因为阿萨德政权在靠着洋枪队和团练在2011年爆发的内战中维持住局面后,觉得天下太平,依然在任人唯亲,贪污腐败,吃空饷喝兵血,要害职位依然不让外人插手,全靠阿拉维派的老兄弟们维持着摊子。
结果这些玩意铁杆庄稼没少吃,平日里却只会提笼遛鸟,游艇豪车没少买,真遇到事碎的一地都是,屁用不顶,然而小阿萨德还不敢不养着他们,因为他们属于自己的铁盘,没了他们的支持自己狗屁不是,于是在这种不得不花钱养着一群活祖宗的处境下,本已吃紧的财政终于枯竭,而真能顶事的团练领不到军饷,自然是出工不出力,于是,有了阿萨德政权的土崩瓦解。
2021年,小阿萨德甚至还把当年因为图谋夺嫡而被流放出国的里法德·阿萨德接回国内委以重任,都死到临头了还敢搞皇族内阁那一套,你不完蛋谁完蛋?
君以此兴,必以此亡,诚哉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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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 2024-12-11 10:26:25 UTC+8
修改时间: 2024-12-11 10:28:54 UTC+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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